爸爸和他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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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十五岁的时候，奶奶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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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还是现在的孩子撒娇的年龄。但是爸爸当时在老家县城破旧的火车站候车室里紧紧地抱着奶奶。奶奶不停地叫着爸爸“良子救我，良子救我……”声音却越来越小，终于像枯叶一样滑落在爸爸的怀里。奶奶是突发的腹腔大出血，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五，六年，无论从医疗的诊断和抢救上，还是转院的途径和速度上，都是欠缺的。奶奶没有等到去省城的火车。爸爸从此就永远地失去了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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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低矮的房子和往常一样站在阳光和风雨里。它只能给这个不幸的少年点点滴滴的回忆：比如母亲舍不得灯油，就在黄昏的屋檐下飞针走线给他做鞋；比如母亲房前房后屋里屋外地忙个不停，他想不出为什么母亲那么小的脚也能走得那么灵便；比如母亲扔了长长的大烟袋，慌乱的拿下熨熨贴贴地盘在右腿上的左腿，窜到炕沿边上扯过他的手抚弄着说：“看看看看！肿成啥样子了！就为了扒赖吧子皮做个胡琴？！别扒了!就给你两块钱吧去买一个！”……老房子像老朋友一样在少年的回忆里静默着，却无法安慰他失去母爱的悲伤。三年后，爸爸告别老房子，应征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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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里，爸爸没有回过家。他曾经站在上海的一个商店里，看着橱窗里挂着的家乡生产的铝勺子，勺把上明晃晃地刻着老家县城的名字，爸爸牢牢地盯着那两个字足足呆立了二，三十分钟，老房子还是那样站在那里吗？老房子里的家人想过他吗？老房子前趟垓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她的个子长高点了吗？给她邮的新时兴的硬朔料做的还透着明的香皂盒儿她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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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的时候，爸爸没有去分配的单位报到，他不相信那些高大的灰色建筑物里面有一间会成为他的家。他的根在他日思夜想的老家。他回来了。在老房子里，他娶了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就是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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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爷爷决意要把老房子完全地传给大伯和大娘。爸爸妈妈新婚的第七天晚上，爷爷用皮带抽打爸爸，爸爸跪在炕上扯住爷爷的手说：“爹您别打了，容我这一宿，明儿早上我指定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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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爸爸离开了装载他少儿时代所有欢乐和痛苦的老房子。先是寄人篱下地住人家的北炕，后来借钱买了两间小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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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回老家舅舅家里串门的时候，小表哥总爱指着草房告诉我，“那就是你家。”我小小的心灵对它充满了敬畏，我是在那里出生的，但是对那里的生活根本没什么印象。我只记得童年的我凝望着它的时候，相信里面一定住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怀疑女巫就是骑着扫帚从那个泥巴抹的烟囱里钻进去再飞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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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他在草屋里艰苦挣扎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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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天还没亮社员们就都下地了，爸爸要安排好刚生完我大姐的我妈妈再走。等他赶到地里，人家都割完一两趟苞米了。爸爸必须把拉下的撵上，不然会扣工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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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民师的时候，爸爸每天背着柴筢子步行去八公里外的小学上班，下班后到附近的堤坝上打一背柴禾背回家。因为天天披星戴月，那时他都没有看过他心爱的草房炊烟袅袅的样子。其实他不知道，因为柴草潮湿，妈妈总得从充满烟雾的房子里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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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将来能有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爸爸参加了培训班。对草房里妻女的牵挂使他舍不得花掉每天补助的两毛钱。三个月里，爸爸每天步行三十五公里往返于家和县城，风雨不误。有一天爸爸花八分钱一斤买了四个小苹果，小苹果极小极小，比你想象的小“国光”还要小，连夜揣回家给大姐。两岁的大姐看都没有好好的看一看，也没问它叫什么，闭着眼睛边睡边啃，只一会儿就把四个苹果都消灭了，连“胡儿”也没剩。从不轻易流泪的爸爸躲在草房的外屋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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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们玩火不慎烧到了我家的草房，爸爸怎么会容忍赖以生存的窝儿险遭不测！三姐为此挨了冤枉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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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我是不知道的。我有记忆的时候是搬家到了爸爸工作的学校所在的村子。新房子里空荡荡的，不断地有风吹开堵在窗口的草帘子或者麻袋片子，看看屋里实在没什么又走了。懂事后我才知道，爸爸当时已经弄不到买木料打窗户的钱，想先留出窗口以后有了条件再塞框。后来有位好心的老乡借给爸爸一点木料勉强做了窗框，没有窗扇只好用草帘麻袋遮风挡雨了。实际上那所房子的房山墙也是爸爸自己抹的。爸爸伏在高高的梯子上做活，顾不得风是不是会掀翻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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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我十二岁的时候突发阑尾炎住进县医院，术后因为疼痛不停地哭。同病房的一位老奶奶哄我画六样东西：房子，树，蛇，小鸟，河流和鱼，然后根据我的画给我算命，其实就是一个哄我不哭的方法。但是爸爸看了我的画很开心，我还记得他说“哎呦！我老丫头还给爹画的瓦房呢！爹一定争取把咱的房子瓦上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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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夏天爸爸真就开始了瓦瓦工程。为了省钱，他借来了打瓦的模具，我们自己在家里打瓦。拎水，活泥，叨灰，灌模，压模成型，摆瓦晒瓦，喷水，养生防护……，我成了爸爸最得力的助手。当我们漂亮的瓦房以它最亮丽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老少欢呼！那天晚上，爸爸坐在他自己的瓦房的热炕头上喝了一点小酒，还面色红润地表扬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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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爸爸都有什么样的感受。他总说“希望有外援，但不依赖外援”。是时代的“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成就了他坚韧的性格，还是父兄的冷漠造就了他“自尊·自信·自强”的个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以他男人的力量，支撑着一个叫做“家”的屋宇。奶奶去世后，爸爸没有得到多少家的温暖，他在用自己的双手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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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仍然过着清贫的日子，但是我们并不缺少欢乐。常常是爸爸拉着他心爱的胡琴伴奏，妈妈演唱评剧的许多名家名段：《花为媒》里的“报花名”，《刘巧儿》里的“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茶瓶计》里的“来了丫环小春红”……最常唱的还是《小女婿》里的“小河流水”，在当时戏曲风靡全国的时代，爸爸说就这段唱腔，十里八村没有比妈妈唱得好的。我懵懂的心坚信爸爸就是妈妈的“田喜哥”，而妈妈无疑是爸爸的“香草儿”。爸爸的琴，妈妈的嗓儿，混合着我们五个孩子的掌声欢呼声飘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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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爸爸自己拉起二胡名段“二泉映月”，那优美而苦涩的旋律在屋子里流淌。爸爸不知道，每每这时，我也融化在他的酸楚里。每次爸爸都停在一处固定的音节上，叹息着说“这琴音质差点儿啊”。我就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给爸爸买一把好胡琴!许多年以后，我还是愿意回忆这所被音乐浸透的房子。许多年以后，当爸爸拉起女儿孝敬给他的二胡的时候，他的皱纹里甚至胡茬里都荡漾着装不下溢出来的笑。但是我感觉，那并不仅仅因为他终于圆了儿时就开始的梦，更是因为爸爸感觉他虽然清贫却是成功的，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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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爸爸工作的调动，后来我们又搬到了乡所在地。那经不住漏雨塌洼下来的到处被戳了窟窿的纸棚，那些接雨用的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那些晴天时拿出去晾晒的鞋子被子，都没有破坏我对那所新家回忆的美好。因为就是在这里，爸爸完成了他的“羽化”，凭着小学文化的底子，自学了中学数学，而且是边教边学，而且成了中学里优秀的数学老师，成为家乡中学的一段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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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仍然忘不了臭煤气的味道。那时的电是限量供应的，隔日一停。爸爸舍不得浪费许多蜡烛，就请人自制了一盏土煤气灯：厚铁皮围成的圆柱形灯腹有杯口粗细一揸多高，上面连着半截筷子高矮粗细的灯颈，灯颈里面是空的灯芯，一直通到灯嘴。灯嘴，灯芯，灯腹像口腔，食管，胃一样相连相通。下面的底座以螺丝扣和灯腹旋接。用的时候把块状的煤气石放在灯腹里，轻旋底座的螺丝扣，不能旋得太紧，然后把它放在盛水的大茶缸子里，水顺着螺丝扣的缝隙浸到灯腹里，煤气石遇水产生煤气，沿灯芯冲到灯嘴，一点，“噗”的就着。浸过水的煤气石要及时倒掉，灯芯更得用细铁丝及时透，不然灯嘴被堵住的话灯就废了。那点灯透灯的任务自然是交给我了。灯座浸在水里“咕噜咕噜”冒泡的瞬间，煤气闷臭的味道真是让人受不了。但我们很快就原谅了它，因为煤气灯的亮度实在可以和电灯媲美，物美价廉啊，哈哈！一家人用不着非得局限在昏暗的烛光里，五姊妹更免了争抢“有利地形”。大家闻着煤气的臭味愉快地分散开来，各行其事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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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应该还记得那臭味相伴的自学吧？我参加工作以后因为对本职工作缺少兴趣曾一度颓废。他在和我做彻夜长谈的时候就提到了那段自学，爸爸说“你怎么就来不及啊？！我那时都三十四了，怕人家瞧不起又不敢向同行请教。起先有点背景的学生都往别的班级调，后来我用实际行动和成绩否了所有人对我的怀疑，家长们又想尽办法往回调。人不管穷富，要活得让人家瞧得起！你这才三十不到啊，环境条件都不差，起码你的房子里不臭吧……”那一刻，记忆中的“臭”更浓郁了我对爸爸的“敬”和“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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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结婚以后，爸爸又搬了一次家。因为弟弟到了已婚年龄，但是家里没有能力在原地翻盖新房，就卖了这所，添点钱买了地势较高外形格式都还不错的一所。再也不用没完没了地晾晒发霉长毛的鞋子棉衣了！爸爸很满意。退休后就和妈妈一起带领着弟弟弟媳修建家园，爸爸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能自己动手的就自己动手。规格的仓房，整齐的猪舍，男女分开的厕所，画龙点睛的果树花木……，一切都和梦中的一样。每次回娘家看到爸爸日渐苍老而神采奕奕的脸，听着他每次都重复的一句话：“我这个小院儿，嘿嘿……”每次我都感动在他的陶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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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养猪有了一点积蓄，今年开春爸爸决定好好维修一下房子。搬过去十六，七年了，房顶已经看出来了有些坍塌。妈妈有心翻盖够面积的三间大瓦房，可是爸爸不同意。七十岁的人了，不想再欠任何人的。就在原有的地基加高，提窗台，挑盖，换梁，重新设计老少的房间，吊PVC板的棚，铺地板砖，厨房墙壁全部瓷砖到顶……屋雅何须大，心宽屋不窄。妈妈一听也就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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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上梁的前几天，爸爸打电话来了，他高亢的声音振动我的鼓膜：“定在农历二十上梁！你得编两幅对联贴新房子门上用啊！”“没问题！”我被老爷子欢快的情绪感染着。第一幅对联很快出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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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朗春晖接天瑞
??旧识飞燕舞新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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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批：新居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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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幅的内容因为妈妈信教有点“神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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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赐福地起飞脊
??主传鸿恩照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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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批：瑞满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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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对这两幅吉祥如意的对联非常满意。是的，我就是要把这样吉祥如意的祝福送给他，把所有这样吉祥如意的祝福送给他——我亲爱的爸爸，一位和命运抗争了一辈子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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