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带给我们的思索

　 说起父亲，我几乎没有太多的记忆。在我的心里，父亲就像是一个遥远的影像，有时候几乎觉得他不曾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有时候又觉得他好像只是我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里描写的中世纪的某一个小男人；有时候甚至觉得他象是一个充满怪诞荒谬却又让人回味悠长的性情人物。他好像距离我们的时代很远很远，因为在他身前，他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他似乎完全孤立于人世之外，不问世事，不求富贵名利；有时候又觉得他离我们很近，因为他和我们真实地一起生活了十几二十年，他面对癌症镇定自若的音容姿态，自我钻研中医药理论的执着精神始终令我们赞叹不已。
　 父亲走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有时候我很希望能够在梦中再见见他，想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过得好，可是父亲从来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过。也许他早已经忘记了我是他的女儿了，因为他在世的时候从来都认为我不能算是他的家族里的成员---在他的观念里，女子长大了终究会嫁作他人妇，随外姓，就如同他的两个妹妹，从来就没听他提起过。
　 但是当我看着父亲昔日跟家人合影的照片时，心里又会涌出许多真真切切、酸酸苦苦的滋味来。
　 父亲曾经是个军人，但除了根据那几张发黄的20世纪50年代父亲身着军装飒爽英姿的照片，以及小时候异常害怕的那双宽大的巴掌与重重的拳头，还能够让我依稀找到一点父亲作为军人的威仪之气之外，无论性格还是为人处事，我一点都不相信他曾经是个军人。我只知道他很有读书的天赋，这是父亲唯一引以为自豪的优点。偶尔听他自己说起过，而且据说家里至今还保存有他读高中时的一张期末考试成绩通知单---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见过，几乎门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尤以理工类科目见长。我每次回老家都希望妈妈能够把它找出来，妈妈说不记得放哪去了，反正应该还在家里的某个柜子里吧，希望经过无数次的搬家之后它还尚在，也算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唯一物证了。父亲是家中长子，也是兄弟三人中唯一的读书人。爷爷非常看重他，寄予他光宗耀祖的希望，不过这希望最终却是由我的大哥来圆满的，也算是对爷爷的一种安慰吧。
　 父亲一生除了爱我的妈妈一个人，似乎谁也不爱，包括自己的儿女，可是他对妈妈的痴爱却令妈妈非常反感。这是他的喜剧，也是他的悲剧。从小长大，我没有见过母亲一天的喜悦脸色，因为妈妈一点也不爱爸爸。他们俩的结合一半是组织安排一半是因为妈妈贪图父亲当时较高的军人俸享和军婚的庇护伞---在那个唯成分论的时代，母亲旧社会的家庭背景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因为外公死得早，外婆变得神志不清，留下母亲他们兄弟姐妹6人孤独飘零。解放后的日子更是过得凄惨难堪。
　 父亲一直对我都不够好，但是，很奇怪我并不恨他，只是心里常常不由自主地会为他叹息，有些可怜他又有些感激。父亲曾经没少打过我，甚至差点导致我出现残疾---父亲母亲都比较偏于使用暴力，也许吵架无法使他们的恶劣情绪得到有效的宣泄，所以，他们动不动就会拿我来撒气。在我长大懂事之后，我明白他们打我只是为了宣泄，不需要什么正当的理由，而我也许注定是应该来还债的，所以我只能默默地忍受他们的暴虐。
　 小时候我一直都很听话，因为知道爸爸妈妈不喜欢自己，如果不处处小心，就难保不皮开肉绽。妈妈经常情绪很坏，动不动就又吵又闹还摔东西，弄得家无宁日。爸爸在妈妈面前一般都很温顺，无论妈妈说什么（其实确切的说应该常常是吼和骂相伴的），他都忍气吞声，实在憋不住了，才会回敬几句，无非就是“看你成天嚣张的样子，无非就是个泼妇。”但是这样的话一出，家里绝对是一片狼藉。这样的时刻我只能象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尽量地躲在家里最阴暗的角落里不停地祈祷，希望不要被他们发现，否则两个人很可能同时对我拳脚相加，那样的话，我担心自己的小命顷刻难保---但我也不敢跑出家门，因为我在家里必须随叫随到。
　 父亲生性多疑，气量狭小。他觉得妈妈讨厌他是因为外面有人。其实，妈妈生性直爽火爆，只是不喜欢爸爸的怯懦胆小胸无大志而已。妈妈很崇拜英雄人物，喜欢那种有担当的男人；而爸爸每天就像根棉花糖一样粘着妈妈，生活中除了两只眼睛盯着妈妈转，他似乎就不知道有别的天地。我曾听妈妈对她的同学说起过，她曾经也并不是不喜欢爸爸，因为爸爸有文化，是我们当地数一数二的才子，人也长得帅气，可谁知道结婚之后一点都不让她舒心。妈妈每天下班回家如果较正常时间晚了一点，爸爸一定要问：又遇见哪个相好的了？你说这样的问话还能让对方有好心情吗？于是从结婚的那天起，他们之间的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息过。
　 妈妈不在的时候，爸爸就成了暴君。只要妈妈不在爸爸身边，爸爸的心就空落落的，就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凭空生出许多的幻觉来。他想起妈妈平日的嚣张，想起在妈妈那里受过的奚落和冷雨以及自己因痴爱敢怒而不敢言的窝囊，胸中的闷气无处排解。于是，就烦躁、就不安、就神经兮兮，加之身体一直都病患不断，妈妈的不闻不问，妈妈的厌倦与抱怨，让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找个地儿撒撒气。他感觉随便眼前什么东西拿着都不顺手，于是就想起我这个他认为是白养的非自己家族的人物来，认定是我搞的鬼，他无端端就生出打人的力气来了---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样子，一顿拳打脚踢经常不定时就来到了。
　 爸爸一直喜欢穿那种很笨重的旧式军用劳保翻毛皮鞋，我常常想，他一脚踢过来时，如果不是我每次都侥幸躲闪及时的话，或许就没有现在的我了。爸爸甚至很迷信，他认为自从妈妈生了我之后，家里就变得更像个冰窖了，我一定就是他和妈妈之间作祟的妖孽。
　 很有趣的是，一次偶然听妈妈跟别人闲聊，她说出她不喜欢我的理由居然是：她长得就跟他爸一个样，我见了她就心烦。哈哈，这让我真是欲哭无泪。所以，成年以前的所有日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父母身边；所以，我从小就学会了象野草一样在夹缝中顽强并快乐的生长，不畏惧困难，不害怕挫折。
　 工作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去过多的回忆童年的不幸了，一切都是我应该受的。佛陀告诉我们，要深信因果。也许我的前世太恶劣，我欠了父母太多，今生我终于有机会偿还给他们，我应该感到欣慰了。
　 佛还说：我们应该始终铭记父母的恩德，因为是他们给了我们生命，养育了我们，磨练了我们，也给了我们人生最本真的教育。世上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子女。我们的父母也是父母所生，父母一生的言行举止对子女有着最深远的影响。爸爸妈妈的婚姻虽说是一场悲剧，但是他们从相反的角度为我们诠释了所有的人生道理。如果不是他们，如何又谈今天的我们！？
　 我常常思索：从父母身上，我们三兄妹其实受益很多，虽然父母的婚姻非常不幸，但是却让我们很小就懂得了谦和与包容，忍让与原谅，调节与适应。知道什么是痛，才知道如何去爱己与爱人。
　 还记得大哥的婚姻也曾出现“七年之痒”，当时大哥非常痛苦，后来我们兄妹通信，共同探讨分析，先从大哥自身进行反省与改善，终于云淡风轻。
　 二哥结婚之后也两次因赌气而差点离婚，我劝他们彼此多多冷静，换位思考，最后互相道歉终又花好月圆。
　 我的婚姻也曾因为母亲的强烈反对与阻扰而几近搁浅，但是我们牢记父母失败婚姻的教训，用彼此风雨同舟的坚强决心终于苦尽甘来。虽然先夫英年早逝，幸福过早地离我而去。
　 苦难与磨练是我们一生最珍贵的财富，也许正因为父母失败婚姻给予了我们最有用的警示，加之我们三兄妹都善于总结和学习，萃取与摒弃，所以家庭的幸福与成功都在把握之中，何难之有？
　 所以感谢父亲，也感谢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