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里年味

　　记忆中，进入腊月，外公总会捡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将屋里大大小小的缸挪到屋前晒场上，逐一洗净、晾干。看这阵势，不用问我们也知道，快过年了。
　　平日，大缸在我们眼里，就是个会唱歌的玩偶。用木棒轻敲缸沿，叮叮当当，清脆响亮；揭开盖子，从缸口探头，“嘿嘿”叫上两嗓，内壁反弹的回音，能将耳朵静音半小时。过年了，大人开始幸福地忙碌，小孩就在一旁数起日子，盼着各种美食入缸。
　　二十一炒炒米，二十二炒碗豆，二十三炒花生，平日空空如也的缸子，很快装得满满当当。
　　为了防止我们偷吃，父母一般将缸放在门边，或窗前的方桌下面，离床远远的。只有外公外婆房间的特大号缸立在床边，兼作床头柜用。所以，每到年关，我们都抢着和外公外婆睡，这样，只要伸伸手，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将肚子里的馋虫喂饱。
　　二十四扫扬尘，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办酒肉，二十七写对子，二十八插红蜡，二十九样样有。到了年三十这一天，妈妈和外婆总会天不亮就起床，开始烹制年饭。至于当天的早餐和午餐，只是煮点面条，用几块麻糕对付。跳出跳进的我们，往往不到一个时辰，肚子就开始咕咕叫，这时，我们就会往香气扑鼻、蒸汽缭绕的厨房钻，装模作样地帮外婆折折棉梗，帮妈妈递上一瓢水，大声嚷嚷，有什么要帮忙的。此时，妈妈就会往外撵我们，外婆则会趁妈妈不注意时，往我们嘴里塞进一个肉园子，或者一块发鱼（油炸鱼块），嘴里却大声嚷着：快出去，别堵在这碍事。我们知道，外婆这是在“掩护”我们。混饱了，我们就会哄地散去，继续那些永远也玩不腻的过家家游戏。
　　擦黑时，外公会将那盏一年挂一次的莲花煤油灯细细擦亮，换上崭新灯捻，注满煤油，点亮。而后，慢慢拉动装在横梁滑轮上的拉绳，让其缓缓上升，悬到离八仙桌一米左右的上空，使发出的光晕足以照亮贴满年画奖状的堂屋。
　　天色漆黑以后，外婆和妈妈开始往八仙桌上端菜。菜上齐前，我们只能在大门口站着，望着碗里的菜深呼吸。直到十碗或蒸或煮的年菜上桌，我们才开始争抢着摆放碗筷。这时，爸爸就会带上弟弟，将一架大红炮仗挂上竹竿，将一年的辛苦燃放。在噼里啪啦的硝烟中，外公就会关上大门，坐到上席，招呼起除夕的年饭。
　　年菜中，全鱼和全鸡只是看菜，不能吃。全鱼代表年年有余，全鸡则是供给神明的。坐定后，爸爸妈妈开始向外公外婆敬酒，送上几句身体健康、寿比南山的祝福。至此，全家才能一起举筷。
　　老家装菜不用盘子，每样菜都是一海碗，类似西北人吃面的粗瓷碗。大人动下筷子后，一般都会停下来，看我们几个孩子忙不迭地夹菜，将小嘴塞得满满的。此时，你尽可以放开肚皮吃，大人绝不会责备，只是时不时地轻声嘱咐两句：慢点，别噎着。
　　饭毕，外婆就会将全鱼、全鸡端到神台上，敬奉列祖列宗。妈妈忙着将碗筷收至厨房洗净，将垃圾收拢，倒掉。之后，一直到大年初三，才能往外倒垃圾。
　　吃饱喝足后，孩子会跑到刚才燃放鞭炮的地方，捡些未燃尽的小鞭放放。弟弟胆大，会将外公特别买给他的大爆竹点燃后压在铁皮碗下，只听得“轰”的一声，铁皮碗飞出二十几米，宛如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我们吓得哇哇直叫，弟弟则躲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鞭炮放完了，姐姐会带上外公准备好的红灯笼，带我们到小镇街上巡游一番，人烟渐渐稀少时，我们才会鸣锣收兵。
　　疯够了回家，外公外婆已经洗完澡，换上过年的新衣服。妈妈则洗净大小不一的木盆，招呼我们洗澡、换衣。
　　那时，镇上没有通电，看春晚这一词汇亦没诞生。守岁的方式，就是一家人围坐在一盆炭火前，聊家常。当我们熬不住，眼睛开始打架时，外公就会喊我们打扑克牌玩。
　　八仙桌前，一人一方。一般来说，我和外公一家，妈妈和姐姐一家。不知是憨火好，还是外公佯装咳嗽的提醒到位，当我们升到老K时，她们还在为升“5”而战，等我们返身超出时，姐姐就会摔牌，哭着控诉我们的“玩痞”行为。
　　此时，外公就会把姐姐拉到身边，魔术般地变出一颗当时尚属稀罕之物的奶糖。受到此等优待，姐姐准会扭过头剜我一眼，破涕为笑。
　　当困意再次袭来时，家里那架老式挂钟的时针和分针适时地合拢在一起，钟开始震动起来，敲响十二下后，妈妈开始催促我们上床睡觉。钻进散发着肥皂和阳光香味的被窝，梦着望着崭新的压岁钱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