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可能都还记得《儒林外史》的开头吧。王冕对洪武年间礼部议定的八股取士之法怎么说?他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小说描写,时当初夏,天色渐晚,皓月当空,水银泻地,王冕望着满天星斗,拿手一指:“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狂风大作,风声略定,但见一百几十颗星星往东南坠。王冕说:“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 这是我此刻的心情。 我忘不了,当年我们已故的一位副校长曾问一位领导,你让我们自谋生路,难道化学系的出路就是做肥皂吗?领导丢下一句冰冷的话:大势所趋,势在必行。 我忘不了,当年开会学习,大家怎么哭穷,连大包小包倒衣服的馊主意都端出来。因为穷,我们的兄妹开荒、生产自救是敞开校园、面向市场,推倒南墙办商店。 一九九五年,有几个研究西哲的哲学家开了一家叫风入松的书店。书店刚开门,我买了本《汉语大字典》,表示祝贺。后来怎么样,二○○一年,南墙又恢复了;二○○五年,书店的创办者王炜去世了;二○一一年,风入松关张了。一切好像都没发生。 有位中文系的老主任回忆说,就咱们中文系骨头硬,愣是扛住了这股谁都扛不住的商品经济大潮。真是这样吗? 久旱逢甘霖,现在不同啦。好消息,好消息,中国有钱啦。大钱霈然而降,从校到系到人,层层承包、层层考核、层层验收,填不完的表。校办公司、孵化器(incubator),那是杀出重围的一路大军,直奔商道。另一路大军则坚守校园,文化办班。领袖班、总裁班,各种各样的班,面向政府,面向企业,面向和尚道士,面向文物收藏者和古董商,大横幅挂满校园,轰轰烈烈。每个系有每个系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奔头。 中国是个教育大市场,商机无限。就连咱们的榜样,世界一流大学,他们都眼红了,你瞅我,我瞅你,赶紧到中国抢占市场。各种国际化的班、国际化的校、国际化的研究中心纷纷进驻中国大学。咱们的班也不甘落后,轮到上层次、上规模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中国的教育改革又上一层楼。 如今的大学,“国际化 ”的大潮席卷一切,我在一篇讲北大校史的文章中说,“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谁是 “弄潮儿 ”? 你说巧不巧,海外人士查建英写了本《弄潮儿》。此书原载《纽约客》,用英文写,中文本有香港牛津版。上篇 “知识人 ”,讲她哥,讲王蒙,讲北大。下篇 “企业家 ”,讲“中国好大亨 ”。两组文章,相映成趣,可以反映她心目中的改革潮流。她讲北大,是讲二○○三年的北大改革。她把上面两句话当全书的题词。 查建英说,这场改革,真正的 “弄潮儿 ”是前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张维迎。前北大党委书记闵维方是他的幕后支持者。还有一位是在《读书》编辑部跟我们讨论的李强,他也是改革方案的起草者。 查建英介绍,这三位都有海归出身、经济头脑和国际视野,他们都是 “出身海归 ”的蔡元培校长的正宗嫡脉,都是 “不被理解的改革派 ”。她很遗憾,这场改革遭到 “保守派 ”强烈反对,最后 “被上头牺牲掉 ”了。 她是北大中文系毕业,她说,中文系几乎一边倒,全都反对这场坚持 “逻辑 ”和“效率 ”的改革。 谁是 “保守派”?张鸣是,我当然更是。其实,就连她十分欣赏、主张稳健改革的 “温和自由派 ”陈平原,还有拿蔡元培当上帝、北大当情人,因北大 “只剩躯壳 ”而去了清华的刘东,也是闵张改革的批评者。 查建英转述,李强认为,“有些方案批评者是言辞高蹈却用意卑鄙”。“他们说学校不是养鸡场 ”,“但我说大学也不是养老院 ”,李强愤愤然。 她说的潮,“国际化 ”也好,“海龟 ”代“土鳖 ”的大换血和裁人下岗也好,课题制下的核心期刊统计和量化管理也好,没错,的确是大潮,跟整个社会上的改革一模一样。但反对的声音很大,同样不容忽视。 闵张改革真的流产了吗?我不这么认为。我的印象是:这场改革一直在进行。譬如眼下的燕京学堂和人事制度改革方案(国际评审、非升即走的进人新制)就是它的继续。该书结尾,查建英预言,“经过一段调整、积淀、思考之后,人们将会再次听到那个只属于他的声音”。她说的是张维迎的声音。 她说对了。 “985工程 ”是一九九八年五月四日北大百年校庆提出的。“211计划 ”是二○一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清华百年校庆提出的。每次庆祝,都把国家领导人请来。 二○一四年五月四日是北大校庆一百一十六周年,同样有国家领导人祝贺。燕京学堂开张特意选在第二天。请大家记住这个日子吧。 中国的大学改革,其实只是一滴水。校园跟社会并无不同。很多人的改革思维可以两句话概括:要钱不要命,顾头不顾腚。钱是科研经费,命是学术生命,不是钱为人服务,而是人为钱服务,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人乎!头是国际,头是领导,办学不是为咱们的孩子办,而是为各种有头有脸的面子工程办,好大喜功,好洋喜功,好古喜功。总之一句话,浮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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