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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水了。”
??外公的冷棺前,我冷冷的站着,心中似乎有哀哀的悲伤,但泪,却一滴也涌不出来。被一群人推搡责问的时候,这四个字进入了我的耳侧。那是外婆的声音,沉闷、沙哑,没有一丁点的人味。外婆已经故去七年了,她早已不是人了。
??睁开眼睛,看见冷棺的内侧,外婆盈盈的站着,双手牵着外公的手臂,一脸满足的幸福表情。七年没有实体的外婆,只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与我的魂灵相牵相系;也只有外婆理解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的悲喜与哀乐。外婆那双时隐时现的眸子,穿越层层人群与冷棺的河流,与我直视。
??“替我转呈这七年的相思。”外婆的嘴唇动了动,这句话便响在我的心灵天空的悬浮处。
??“七年的相思?”我在心理重复了这句话,泪,便一波一波的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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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春天,乍暖还寒。
??一个溢满欢声笑语的下午,我在笑声中听到了一声叹息。那是外婆的叹息声,我知道。晚期肝癌,已经使外婆失去了出语的功能,展示给亲人的,也只有一声弱似一声的叹息了。
??那个春天的下午,外婆的叹息,飞跃千山万水向我抵达,向我做最后的诀别。循着叹息,我忧伤如捣的遥望故乡。叹息的声波里,外婆的目光,凝满绝望的苦痛,那是一份挣扎的煎熬。对着那双眸子摆手,我停止了回归故园的双足。半年多的输水化疗,已经让千疮百孔在外婆的身上驻足。长长的针管,使外婆孩童般的溢满恐惧,那种眼神揪紧了我的神经,我那美丽的风情万种的外婆,应远离这种折磨。
??晚风中,与外婆的眸子固执的对视,那种绝望与挣扎,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变得虚无,没有了踪影。代之的,是一份洒脱,无拘、与了无牵挂。于是,我远隔万水千山的看见,外婆的躯体早已僵化,悬于空中的外婆,再也会不到她那存活了六十二年的躯体。
??外婆,终于魂归天籁。身躯周围的亲人,嚎哭如雷,摇动躯体再三的呼唤。可外婆,已经成了无依的游魂,飘然出了家门,去云游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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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的春日下午,外公七十岁的寿辰,我千山万水地奔赴。刚进家门,外婆那纤弱瘦小的身体,正倚门而立,盈盈浅笑着望我。
??“外婆!”我脱口而出。二十多年了,我已习惯了外婆的倚门而立,盈盈相望!浅笑而立的外婆,被我的脱口而出惊吓了,旋即循入了无形之中。屋内的外公,也循我的声音出来,望着我的双眼布满了孤苦。看见外公,我不忍!我是多么的不该!扔下那根插了蜡烛的蛋糕,我夺门而出,让眼泪肆虐成一条河,为外婆不舍的依依,为外公孤苦的思念。
??文峰山下,黑水河畔。外婆躯体的墓前,我苦苦的久坐。
??文峰山里,有外婆亲手栽下的杜鹃;黑水河畔,有外婆亲手植种的杨柳。
??杜鹃林里,有外婆为我旋响的哨笛;杨柳怀中,停留着外婆为我糊的美丽风筝……我的泪,哀哀如流。
??我那洒脱远游的外婆,为何还要出现在外公的身侧?让我猝不及防的相遇?让我话语里的那份残忍的思念,在外公的孤苦面前,无所遁形。于外公,我受到良心的责备。于外婆,我也受着思念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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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上午,寂寞的我在街上寂寞的行走。前方有一老妇人。穿一件我曾经买给外婆的那样的棉质短袖衬衣,手里拎着一竹篮,竹篮里放着我曾经见到的外婆未给我织完的红毛衣。从后背看,那单薄瘦弱的身体,那花白的头发,那皱纹布满的额头,那尖尖的下巴,活活就是我的外婆!念起往昔,与外婆牵手曾经一起来来去去。
??就急急地往前奔,朝着那背影急急地奔,拉起了那双手,吊在臂膀上,重重的、快乐的喊一声:“外婆!”老人的头扭转来,面对着我眼睛的那张脸,又分明不是我的外婆!我涨红了脸,张大了嘴巴,退回来,口中嘀咕着对不起。
??老人远去了,我的泪又一次汹涌成河,让这份排解不开的思念,幻化成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将眼泪长久的留住,给已经失去三年的外婆,做悠远的守候,恒久的归依吧!飞奔回故园,坐在生前外婆坐过的藤椅上,我的心仍在爱爱的悲泣。再没有当初与外婆笑对的洒脱与随意。我想念外婆!
??云淡风轻,外婆与我在冥空中对视了,那双眸子定定的望我,眸光里全是惦念与挂牵,不舍还有忧愁。在那双眸光下,我伸长了手臂,想再一次牵住外婆的手,投入到外婆的怀中,再来一次隔代的撒娇,再做一次幸福的归依。
??“与你无时不在!想我我就来!”外婆去了,留给我的尽是没有根的牵挂。站在魂去不在的院中,我泪零如雨。拉向死亡的箭羽,朝自己万箭齐发,并一举抵达自己的心脏,让自己的魂魄也游出天外,与外婆一起携手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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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思念,都因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外婆的魂魄时时与我相伴,溢满笑意的目光,暮暮与我对视。我不再思念着承受孤苦。可我发现,外婆魂飞的日子,外公日渐的苍老,并憔悴起来。身上衣服日渐宽松,碗中的食物也日渐稀少,走路的步履也日渐的沉重与缓慢。可我也发现,外婆魂飞几度春秋后,也开始落寞孤苦,眸光不再洒脱,不再无拘,代之的是一种牵挂还有不舍。
??我发现外婆频频的出现在外公的身侧,每看见一次,我的微笑就多一次,我的眼泪就也多一次。外婆的行为,让我的心滞留在生死的门槛边,无法挪移。五年了,外公看不见外婆已经五年了。有些寂寞。外婆等外公也等了五年了,有些伤感,有些着急了。
??外婆说:外公一个人活着太苦了。外婆说:她一个人悠荡着太无聊了。外婆说:她要来陪陪外公,要看看外公生前最后的时光。我不敢说话,不知该替活着的外公说,还是该替没有活着的外婆说。
??只有把两行热泪,交给夜半的清风;只有把这两份,相同的祝福,不一样的内容,相同的感情,不一样的交付,交给梦里的天使,一半给外婆,一半给外公。不敢把眼泪交付给外婆,更不敢将眼泪呈现给外公。外婆与我交流使我苦,外公不与我交流,使我更苦。我一句话也不说,虽然无声,灵魂却被生死的欲念深深的叩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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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的夏日,外公在林荫下午休。
??我看见外婆,悬立于外公的头颅上空,嘟着嘴唇,一波一波的外公吹风,那冷冷的阴风,使外公先是舒畅,继而呼吸困难。看见外公的脸一阵一阵的变得乌紫,我的泪眼直视外婆,给那双关爱的眸子,送去不舍的叹息。外婆说,我的叹息,让她感到一种消亡。她感到我心里的疼。
??“五”年,就想无这个人了,应该有一个魂在身边,可没成行。而今,“六”年了,就让他留着吧。那年的那一天,是外公七十三岁的寿辰,外婆故去已经六年了。外婆那无声的呼唤,渐行渐远。外公的躯体慢慢的康复了。
??那一天,外公骑三轮车去市集。从市集回来,平平的公路上,外公跌了一跤。右小腿轻微的骨折,卧床了几个月。
??原来,外婆将一块无影石放在外公要走的路上,使外公的三轮受到颠簸,从而摔跤。外公卧床的日子,一家人泪水涟涟,频频守候。那一幕幕情景,让外婆柔肠百结,不忍让深深疼爱的后辈更加伤心,她收手了。可是她仍旧不甘心。
??一个黄昏,外公拄着拐杖,在庭院里散步,夕阳投来的霞彩,使外公的脸庞红润又充满光泽。外公的清瘦令外婆无法平静。循着霞光,她扬手一掷,一枚阳石,便击中在外公的太阳穴上。无影无声,外公却感到钻心的疼。次日凌晨,外公的额头,一片淡紫。而外婆,浮于窗棂上叹息,满眼满心的无奈,冷冷的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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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十个年头了。外公八十三了。有句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八十三岁的外公知道自己行将不远了。外婆也明白,孤单的自己也将要挽起外公的臂膀了。
??外公到我家来。消夏,度暑。母亲尽自己为人女的孝道。来的那天,我去迎接。车,尚未停稳,抬头寻觅外公的我,赫然与外婆似笑非笑、似嗔非怒的目光相遇。那目光悬于外公的头顶,使外公的头颅顶端,浮一层隐隐的紫光。那一刻,我忧心如焚。
??外公下车了。脚尚未落地,却一头往前扑了过来。母亲惊恐万状,用自己的整个身子接住了外公。我无语。我不知该如何表示,投向外婆的眸子写满了无声的苛责,外婆,她总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召唤着外公。而我,能眼睁睁的看着,活生生的外公被她引渡,走向另一个世界?或许有些残忍,面对家人哀愁的目光,我怎能无动于衷?
??我只有苛责外婆!可我也明白,与我息息相通的外婆,在天籁中又是如何的无依!我只有,向外婆,致以无奈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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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凉的外婆,无力抗拒亲情的力量。但是,她更为频繁的,出现在外公的身侧,制造一些事端。饮食的外公,她让饭如火,烫伤了外公的嘴;休眠的外公,她让冷气置于周身,使外公频频的感冒。看见冷冷的液体随着血液进入外公的肢体时,外婆就倚门而侯,静静的站立,有些不安了;行走的外公,总让石块置于外公的脚下,使外公频繁的跌倒。当外公身上青一块的紫一块的,涂满大大小小的紫药水时,外婆的目光便会回避与我对视,游弋在云朵之上。
??我想:外婆,是否在内心里苛责自己?外公抵挡不住这种无由的折磨,急剧的消瘦。憔悴且食欲不振。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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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外公的身侧站满儿孙时,外婆的目光有些飘忽了。她想到了什么?是多年前弥留的不舍?还是外公撒手人寰时的彷徨?从外婆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自责,还有愧疚。
??但蓦的,有旋腾为一种喜悦,因为:在外婆目光的下方,我看到了外公的眼睛。那双眼睛,正从外公的躯体中冉冉上升,圆睁、空洞,又茫然。
??外公要去了。要去与外婆相见了。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可内心仍是伤痛,再也看不到,外公蹬着三轮车,在阳光下欢笑前行的身影了!那双眼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在两米外的空中,外婆伸手挽住了外公,那目光先是一惊,继而,便爽朗起来。与外婆那双愉悦的眸子,互相交织着,徐徐的后退,后退……
??听到床榻上外公的一声长叹,我知道外公去了。于外婆,我终于释然;可于外公,内心仍然满是愧疚,我该让外公活得更长久一些的,但,为时已晚。没有人理解我内心的这种痛,我俯下身子,在外公的榻前,叩了三个头。我用力、执著、认真的叩着,与外公告别,希望外公在天籁中,与外婆再度携手后,仍然如活着时一样的恩爱。
??可我此举,招来一顿责骂,还有耳光。我没有动,也没有泪流。紧接着,医生从外公的身侧,徐徐的后退,护士也合上了外公的双眼。母亲恸哭,睁大了眼睛望我,满是怀疑与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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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去时,我没有泪。外公去时,我仍旧没有泪。
??外婆说:“没有水了。”听到那个声音,我定定的,没有任何的反应,似乎他们是我远行的友人,并非是故去的亲人。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哀伤。
??捧着外公外婆的照片,我行走在冬日的阳光下。照片中的外公外婆浅笑盈盈,天籁中的外公外婆,同样也是浅笑盈盈。直视他们的目光,我的心冷清一样悸动着,复看他们的目光,又满是责问。
??“与你永诀。”四个细弱蚊蝇的字钻入了我的耳膜,“永诀?”重复一遍,泪变哗一下涌了上来,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泪光中,我抬头,外公外婆的目光两侧,竟生出一对紫色的翅羽,透明、闪亮。
??翅羽朝我一再的挥动,同时缓缓向后、向高处升腾,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一百天。外公撒手人间已经一百天了!我泪流满面地回家。手中捧的照片,在进门的那一刻,飘落于地面,化为一张白纸,再没有外公外婆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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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与外公外婆的永诀。我病了。一连在床上躺了一百天,浑身无力,瘫软,微热,时不时地流泪,还有微笑。医生检查不出任何的病症。我自己知道,这是一种痛,由心灵深处涌出的一种痛。源于外公外婆,与他们多年的,灵的感知。
??一百天后,我下了床。阳光下,我看到一只只紫色的蝴蝶,翩飞于晴空,蝴蝶的翅羽是透明的,有着眼睛一样的花纹。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外公外婆,来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了。
??我笑盈盈的挥手,脸上的泪,恣意成美丽的花朵。我笑盈盈的再挥手,内心的不舍,幻化成一只蝴蝶,与外公外婆同去……那一只只蝴蝶,在我头顶来来回回的盘旋,三圈之后,又徐徐的远离,向着西方,传说中有极乐世界的地方去了……我微笑着目送,灵魂坍塌成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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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此爱上了蝴蝶。生活的间隙里,捕捉了大量的蝴蝶,制作了大大的标本,张贴在我的墙壁上。
??我相信,这些蝴蝶当中,肯定会有外公外婆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无日无时的思念。可是,自此,我再也没有梦,再也没有与外婆的目目相对。我知道,外公外婆与我彻底的诀别,已经远去,再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了。
??可是,那美丽的,在阳光下翩飞的蝴蝶,在丛林中,是那么的和谐,自然,是那么亲密的相依相伴。我相信,那是爱,是爱最为深情的皈依。这份爱,于我的周身,涌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与美。我拥抱了母亲,给她一个极为灿烂的笑,然后,抱起书本,转身,转身奔波于异域他乡,与外婆那隐形的呼唤彻底决裂,生命,再也不愿有痛的痕迹,再也不愿有离别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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